一個神話的傳人

文/ 秀拉.傑哈 Gérard Xuriguera,法知名藝評家


編譯/林徵玲 Lin Jang-Ling,法國巴黎HEC財經大學院漢學教授


對於當代畫家而言,不論於材質或色彩的追尋上,傳統的表達方式,已碎裂於印象派的點影中,或者幻化於立體派或超現實主義的迷思裡。於是乎,這些創造圖像的大師們,嘗試著由各種抽象的型態中捕捉、重建新的秩序。有一些,由具象表現過渡到意向的描述。另一些,利用顏料試圖呈顯人類最深處的吶喊。那麼,還有一些藝術家,營營捕捉的是一種粗曠的像貌,便將自己融入原始民族豐富的想像中。

吳炫三,這個來自台灣的藝術家,為了追求新的創作,走訪了歐洲、美洲。又為了拜見世界各地的夢想家,到了無垠的南方大地,舉凡亞馬遜河區、非洲、巴布亞﹙譯註﹕新幾內亞東半部大洋洲之一國﹚等許多地區。在這些地塊上,豐盛的大自然,得以在祖先的傳承之下,永續不息。

在新幾內亞﹙譯註﹕印尼群島內的新幾內亞﹚,這個至今仍屬於世界最神秘的領土上,吳炫三的創作,由當地土著的面具和圖騰符號得到滋養。那些多角的圖案,分叉、破裂再重組。那些鑲著黑邊的紅色線條,將白色系的襯底無理切割,構成一種神話式的神秘符號。與其說這些符號式的創作是追憶,不如說是靈感的湧現。偶而,在這些線條中,隱約會有具體圖像浮現,卻也能夠不著痕跡。譬如,有些時候紅色消褪,取而代之的是黑色的圓,就像1999年所作的「吻」。

在繪畫創作上,吳炫三汲汲於追求一切的可能性。地球村好比一個大圓環,從南太平洋的巴布亞起步,再回到台灣,重新拾起傳統的中國毛筆,回溯本源。他的作品本身,就是一種字典裡找不到的初始階段的表意文字,一種無法由聲音、話語表現的思想,一種追求自我定位的語言。

吳炫三的代表作之一「吻」,以木板為畫布,用壓克力顏料,以線條為主體﹙在他的作品中是少有的﹚﹔與另一幅同樣在1999年完成的作品「一對夫婦」,同樣以木板、壓克力為材料,畫面上隱約可辨兩個身影。這兩幅畫,都同樣以多重的三角形構圖,背景上被細細的分格,利用點彩派的技法,或突然截止,或巧妙的串連,加上鏤空的效果、幾何概念,主題於是被線型的內在結構所吸收。我們還可以將「吻」與另外兩幅作品「農夫的記憶」、「臉的故事」相比較。完成於1998年的這兩幅作品,都規避了具象的描繪,卻用了最鮮麗的色彩,灌上曲線,作為一場滔滔雄辯。

如果,我們由埃及獸形的象形文字看起,字母A,只不過是一具倒轉的牛頭。再如納西﹙譯註﹕中國西南的少數民族﹚文化、瑪雅﹙譯註﹕中美洲的土著,存在於第十世紀。﹚文化及阿茲古特﹙譯註﹕同樣為中美洲墨西哥的土著,存在於第十五世紀。﹚文化,也都以動物圖形作為初始的標記。因為,在古老的神祇文明裡,總是將動物圖騰尊為祖先來膜拜。

在吳炫三的創作裡,即使人與獸形會同時呈顯,但不論是表達個人、雙人或群體,不論所表現的是偶然,或是一種強烈的體驗,不論靈感的起源為何,人的形貌,永遠擺在主線上。因此不論是他的畫、雕塑或是陶瓷作品,呈現的既不是單純、不是矯揉造作,也都不是實像素描。

吳炫三的創作,既不過份的誇張,也不落入老套。他不以圖形駭人,也不在於表現人性的錯亂。他所要捕捉的是極遠地區,那些少數部族的真實情貌,卻又避免戴上道德批判的有色眼鏡。因此,我們由他的作品之中看到的,不是一種見證,而是將人性之中的隱藏部分,大方呈現。於是,這些創作,成為一種化身。將一腔熱情理性化,堅持不渝的走在創作的道路上,以一種嘈雜、紊亂的方式表現,也許粗糙、龜裂,而那些不規則、戴著冷笑的臉;也須似一張謎,也許冷漠;也許世俗,也許神話;也許無情,也許嘲諷;在他的筆觸勾勒中,返回古老的信仰裡。

與近期作品相反的,吳炫三的早期創作,色彩鮮豔強烈。近年來的幾何式圖形,創作色調單純。紅色,代表生命與活力。黑色,代表生命與權力。白色,代表和平與安祥。此外,還加上一些赭紅色和綠色。

在吳炫三豐富不竭的人物畫作裡,創作於2000年,以壓克力和黑墨為顏料的「女皇日記」,似乎能夠完整的表達出他畫作中一切的象徵符號與標記。這幅畫體現的是女皇的正面人頭像,透過由畫家重組的肢體表現,帶角的各個形狀,在有限的空間裡融合、交流,在錯綜複雜的線條裡,支離破碎而削瘦無肉的肢體上,支撐著橢圓形狀的一個頭。頭面上,鑲著細長而怪異的一雙凸出的眼睛,蠻不在乎的盯著我們瞧。而尖銳的牙,也替代了應有的髮辮。強烈的筆觸,狂濤式的線條,卻堅定的表現出一種內在的凝聚力。一個變形、淡化而被拉長的臉龐,一種鋸齒狀的構圖方式,帶著衝動的畫筆,在畫板上激昂掃過,留下的是或為尖銳,或為平和的色彩。單色調的底面,一致的線條,述說的是一段激猛的情調,表現出來的是屬於非洲、亞馬遜、南太平洋的混色組合。帶著原始風味的這幅「女皇日記」,不是模仿,而是一種隱喻。從這幅畫作中,畫家以深厚的傳統繪畫技巧,將我們引入了一種屬於吳炫三的圓融的藝術境界。

在其餘種種同類型創作中,形狀與象徵符號總是不可分離。而藝術家的手、筆往往為衝動所支配,「控制」顯然是意外的結果。在他的畫作之中,人面經常似猴,細心品味,便能分辨出一種圖騰表現,一種中國神話﹕所謂的「符號王國」。﹙譯註﹕由於中國的方塊文字也是符號的一種,西方漢學界稱中國為「符號王國」,Empire des signes。﹚

以畫具作為武器,以創造的天賦作為標記,出身於貧家的吳炫三,稱得上是現代的神靈化身。而這位充滿了傳奇色彩的「符號之王」,揮舞著魔棒,成為那些少數部落的代言人。即使如此,他所描述的,也不只是猴像的臉龐。在1999年所作的「牛與主人」,以及2000年的「小女孩與驢」,人與動物不交混而並列。

其餘的創作方式,還包括了一個奇特的金屬鱷魚頭。另外,又以一些多色的、回收的材質製作出一些農耕或動物方面的雕塑,還有一具管狀的人形雕塑。而無論用哪一種形貌表現,既是神化的回響,也是創作者的宣敘調。例如,1998年的「南太平洋戰事」﹙後改名為「前進的動力」﹚,配有一隻衝鋒槍式手臂,彷彿一只可以隨時上陣放毒氣的排氣管。較早期的「前進人類」,則像一隻巨大、怪異的肉食性長頸鹿,彷彿隨時可以參加搏鬥,隨時可以吞噬那些過分遲鈍的解謎者。

原始的骨架,配上現代的金屬器材,這些配有鮮紅色條紋的機器龍,與其說是創作者的一種表達方式,不如說是不良的血液循環。如柴瘦骨,卻以血紅來妝點,那都不過是一些穿著未來式圖騰的死屍罷了﹗我們無法為這種世界命名,更無法為這些怪物定位,那只能說,是我們的這位創作家朋友,為了讓我們生活在一個有夢的世界裡而造的。

深入了非洲和太平洋最為隱匿的部落族群,由種種神話和傳奇汲取了靈感。吳炫三以他自己特有的風格與方式,敘述著一種特殊的方言。他的創作,帶給我們一種多樣的視覺感受。在這個已然人工化與標準化的世界裡,他所提出的是屬於他自己的,另類的觀點,另類的倫理。尖銳,但充滿生命力,也是一種純粹的感受。或許,不自覺地,在種種的嘗試和體現中,他同時,也找到了自我存在的脈絡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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